音乐是应该有承载力的,不是脆弱的花瓶。
——周云蓬
2015年8月份,音乐肖像在大理拍摄了周云蓬录制合作歌曲《王刚》的现场。来自图片摄影师阿宅的文字和影像记录显示,那是位于古城南边的一家工作室,墙上挂着民族风毛毯。将近四个小时的录音现场,阿宅将之形容为“比(舞台)现场还穿透人心”的试听体验。由于与小河太熟,他对音乐肖像的来龙去脉比较了解,录音结束后,周云蓬专门为这个项目写了点东西,来丰富他与音乐肖像的互动。
以下是老周写的文章:
“音乐肖像”让我们理解接受世界
音乐人小河是个创意层出不穷的点子大王。2010年他跟我说过,他有个设想,每个月给一个陌生人写一首歌,先要通过网上报名,选一个人,小河亲自去跟那人生活一段,有点像多年前的革命作家深入群众蹲点创作。
再见小河,他已经写了好几首歌了,有矿工有清洁工等等。后来小河跳台断腿,这计划就搁置了一阵。
2015年,小河早已戒烟戒酒,成了个温和的食草动物。《音乐肖像》又重新被拎出来,经了五年的雪藏,这个计划更饱满成熟了。小河要寻找十二个歌手,每个人完成一首歌。这一下涉及面广阔多了,先是那个被唱入歌曲里的人,再是小河的创作,再是另一个歌手去完成,有点时空接力的感觉,每个人都只是一棒短跑,谁也不是主角,等大家跑完了,才可以知道我们跑了多远多快。
小河物色的十二个歌手,除了他熟悉的民谣纲弹唱目,如我、马頔外,也有Subs主唱抗猫——比较凶猛的动物,还有台湾美美的万芳,还有海陆丰嗷嗷叫的五条人,还有民谣界德艺双馨的狼哥,以及小老虎(赵宏)、程壁、林一峰、陈粒、罗思容、万能青年旅店。我被分在一月,几乎没选择的余地。
我要唱的是王刚,安徽颍上人。王老师本来是个文艺青年,想北漂,巴黎飘,可他哥哥嫂子都离家出走了,比他先飘了一步。他只能顾全大局,回乡陪伴父母还有年幼的侄子王明弛。歌词有一句挺打动我:那个出走后从没回来的哥哥,让他理解和接受世上所有的人。这首歌歌词长得快赶上短片小说了,并且歌词不押韵,没主歌副歌,真不愧是小河写的,天马行空声东击西。我下功夫学了好久,终于录音完毕了。
我唱歌时,把自己变成个冷静的旁观者,见证呈现,克制抒情,因为王老师的故事没啥可煽情的地方,他需要的就是倾听。我在唱歌时就是个倾听者。结尾处,我给他加了三个大理学院的女生伴唱,很清纯优美的,算是对他能找个好姑娘的祝福。
《音乐肖像》是个好玩的事情,很有挑战性。过去写歌,我总爱主观抒情,有价值有意义要升华。可唱陌生人的故事,我变身为观察者,泯灭了歌唱中的个人野心,不是要人来听我,而是我们来听王老师。通过参与《音乐肖像》我提高了自己的创作水平,突破了小我的局限性,理解了好的喜剧演员自己不常笑,好的说故事的人也不总大惊小怪,好的歌手节省着用感情,不能总是:啊!朋友!啊!人生!
从今以后,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写歌了,黑夜里盲人骑瞎马,迷路就静下心多听,尽管道路曲折难行,相信前方一定有一颗光明的北斗星。啊,朋友,再见!
周云蓬,2015年9月6日写于大理

周云蓬这次与音乐肖像的合作,是为来自安徽颍上的乡村教师王刚写歌。8月份的录音结束后,老周在大理结庐接受了我们的采访,除了谈及创作上的方法论,对王刚们作为一个很写实的社会群体的看法,他在访谈中还特意提到了这种对准个体的素描式音乐创作对他的影响,或者说启发。也许不久之后,我们能够在他的作品中看到非常具体的社会群像。另外,从素描式音乐角度出发,老周结合自己的创作经验,形而上地谈到了对音乐本身所能起到什么作用的理解。除去抒情,音乐还有什么功能?
我们最后的感觉是,老周对音乐寄予厚望。以下是访谈内容,原对话稍有删减。
唱出安徽乡村的感觉,而不是西北乡村
音乐肖像:王刚身上有哪些可以打动您的特质?
周云蓬:他喜欢卡夫卡,愿意到北京漂,愿意去巴黎,愿意像海明威那样生活,但因为他哥哥出走了,嫂子也走了,就留下一个孩子,家里没有壮劳力,他爸妈就让他回家当老师,他服从了自己的命运,有一点牺牲的感觉,所以我们知道的他是一名乡村老师。但是他骨子里可能还是愿意到巴黎或者到北京,看看文学圈,混混摇滚乐。他没有特别叛逆,是先回家照顾父母和哥哥的孩子,这一点比较柔软。
音乐肖像:他这样算是向命运妥协?
周云蓬:妥协也不见得不好,因为你的命运是你的父母给的,不能跟父母过不去。家里哥哥嫂子都走了,他们的孩子就成了留守儿童,他回家照顾老小,当一个小学老师,这个也说不上是妥协,只能说是一种选择。
音乐肖像:小河为王刚写的Demo跟您现在自己创作的版本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周云蓬:我没有怎么创作,歌词是小河写的,我基本上属于翻唱,把歌唱出来。当然可能有自己的处理,但是处理都不是灵魂深处的处理,就是把表面上改变一下,让他适合自己的声音。
音乐肖像:您是否考虑过在这首歌里通过某些小细节的改变跟处理,向观众传递什么情绪或精神?
周云蓬:这个歌本身并不很悲苦,题材是一个年轻人离开了梦想之地,到一个山村里。整个歌的基调有点轻松,我尽量把它处理得美好,因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在里头也有很多人,他侄子和他妈妈出现了,他的同事、老师,还有他的学生们。这么多形象出现,唱这个歌的时候会感觉是一个安徽小村庄的群落。比方说,孩子们在宿舍里写着“大人坏”,孩子在自己家墙上写“大人坏”。
音乐肖像:特别有意思。
周云蓬:对,很真实,把那种感觉唱出来,是安徽的乡村,不是西北的那种乡村状态。它跟普通的歌曲是完全不一样的,不是让我们来感动观众,把谁带入什么情景,这个就是在白描一个故事,一个客观的故事,我都不了解这个人,也没有去过这个村子,我就作为一个客观的旁观者。
没有野心就是很平易近人地把歌唱好
音乐肖像:王刚这个人物,在现代社会还是有一定的代表性,因为存在着这样一个群体。您改编过这首歌之后,有没有想要去进入到王刚的情境当中,跟他见面或者是聊一聊?
周云蓬:也不能故意地想去,因为全世界人特别多,我觉得没有必要主动去了解什么,因为在生活当中就会遇到这种情况,没必要舍近求远。当然我们唱完了这个歌以后,希望在未来,唱歌的人和被唱的人在舞台上出现。我把这个歌曲唱完,如果王刚也在台上听,他可以评点一下,这个歌把我唱得太快乐了,或是唱得太苦了。我觉得这样挺好,这个项目的意义就有了,要是被唱的人没有出现,这完全是一个歌手的命题作文。我觉得这个项目的意义在于,通过音乐把这些陌生的人串到一起,大家的凝聚点都在这个歌里。我觉得会见到他的,如果他还在那个村的话,可以邀请他。
音乐肖像:咱们这首《王刚》跟摇滚,还有说唱以及流行等其他音乐风格相比,音乐表现形式是不太一样的,您觉得以民谣的方式来歌唱特定的人物,有什么比较独特的优势或者是一些不足的地方?
周云蓬:这个歌如果是用吉他,简单一点,它的内容就是讲故事,不是那种一段体,两段体,ABC抒情的段落。这种讲故事就需要很随意,很散漫。民谣搭配一种乐器,比如一个琴就更容易一些。像过去街边唱戏曲的搭一个弧弦或者三弦,可以讲很多故事。在西藏讲格萨尔王可以讲那么长,但是如果用乐队就不行,因为乐队要编排。这种讲故事的方式,适合民谣音乐。
音乐肖像:之前尝试过这种创作方式吗?听一个人的故事,根据自己的理解,来创作一首歌曲。
周云蓬:有那种林昭的故事,但是她属于历史上的人,她有一个光环,还有人们的定位。这种普通的人很少,反正讲故事也不是说(具体的)他,比如下水救人,或者二十四孝,讲的是很普通琐碎的事情。
音乐肖像:对这种创作方式感觉如何?
周云蓬:挺好的,因为我们过去写歌都是围绕着自己去抒情,自己被动地遇到一个爱情去写,很少主动发现这个世界去写,尤其是给平常生活,甚至不感人的元素写歌。它会克制你的抒情,因为音乐总抒情也是一种伤。我觉得这也不是高层次的领域。文学就有那种,极简主义文学,或者非常不抒情非常克制的文学,它们也能够打动你。可能现在也需要这种音乐,不是很主观的,不是自己必须受到刺激了才写的。所以观察生活,给周围见到的人写,给看到的一只小鸟写,不见得就是非得要榨出人生哲理,人生鸡汤,不需要,可能就是唱,很平和地唱。这个其实在别的艺术形式里已经很多了,像我们这种搞流行歌曲的,审美的项目还是比较单一。我觉得这种歌曲,未来我还是想写,把一个故事唱到歌里去,这也是一个开端。
音乐肖像:刚才说到克制情绪的音乐,您觉得它可以带来什么不一样的感受?
嘉宾:它不会有大野心。像我们唱完这歌,绝对不会去打榜。我们也不会期待这首歌一下子怎么样。这首歌没有野心,被唱的王刚也没有野心,他就是向往巴黎或者北京。他也没有把父母扔下,逃到巴黎。我们唱歌的人在音乐里也没有野心,没有野心我觉得就是很平易近人地把这首歌唱好,像讲故事一样。有头有尾的,大家愿意听就听,觉得闷的话就不听了。
音乐肖像:就是觉得这件事情比较有意思,做了,没有太多的额外的想法,比较简单。
周云蓬:对,不会期待这个作品传播感动别人,或绑定一种意义。
把平凡拔高让它不平凡,那样没有意义
音乐肖像:您对《王刚》这首歌有什么独特的感觉吗?
周云蓬:反正录的时候,尽量不要太花哨,别存在很多主观的野心,就是好好讲故事,唱得也别太动情。娓娓道来地唱,大体上就这样。
音乐肖像:您这次也算是为陌生人改编歌曲,以后自己创作,会尝试这种方式吗?
周云蓬:也会,但是这个可能还是需要一种音乐素养,还有发现生活的观察力。首先要观察,这个人很平凡很普通,你要看到你觉得有兴趣的地方,这个需要有发现力的。然后要有音乐素养,不是唱流行歌曲的音乐素养,是讲故事的音乐素养,我觉得我这方面还是有所欠缺,所以以后多听听一些民间音乐,一些民间说书,找到一种营养,再向这方面靠拢。
音乐肖像:音乐肖像明年会开始第二期,您经历过这次的参与制作,对我们是否有一些更好的想法和建议?
周云蓬:今年的主要创作者是小河,明年每个歌手去接触一个人来写歌,再去唱,那就更复杂了,或者说更有社会学意义了。因为每个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比如说我到小河家住完,写的歌保证跟小河写的不一样,是另一个王刚。这个音乐肖像,我觉得第一次应该是小河的音乐肖像,或者是小河通过我们又把影像反射回来。之前有对下一次的小策划,就是6个大陆歌手与6个台湾歌手互访一下,大陆歌手去台湾那边生活,给台湾陌生人写歌,台湾的歌手来大陆给陌生人写歌。我觉得那个更有挑战性,因为你是去另外一个群落里去给他们写歌。你看到的台湾人和台湾人看到的不一样,他们看到的大陆人可能跟平常了解的也不一样,更有意思。未来还可以拓展,可以全世界,比如说美国一个歌手来中国,我们去欧洲写一写,它的社会学意义就更大了。
音乐肖像:文化的碰撞。
周云蓬:对,而且也是音乐的挑战,音乐能有多大的空间和张力,能做多少事情?音乐应该是应该有承载力的,不是脆弱的花瓶。这对于音乐本身也是一种发展。
音乐肖像:您对音乐肖像的理解是什么?
周云蓬:我觉得可能就是一种音乐的素描,但是素描不等于它这个画儿差。梵高画素描也画得很好,而且是练很多年素描才开始画的,我觉得音乐肖像就是一种素描,也可以锻炼创作人。就像出个命题作文一样,能不能写好了,对自己是一种锻炼。另外音乐肖像最大的意义还是音乐社会学意义,让我们唱歌的人跳出自己的圈子,发现一些别的生活的可能性,别的人生活是什么样的。这个不是在网络上发现,是在生活中发现。人心态会更平和,或者让你不是很主观地抒情写歌,而是客观地承载一些东西,观察一些东西,是很好的锻炼。另外,我们说肖像人物的苦闷和苦难,还有他的快乐,非常现实。不是把一个平凡的东西拔高,然后又让自己不平凡,那样没有意义。把平凡唱出来,歌手的心态也会变。
番外篇:老周谈乐器
音乐肖像:您除了抒情与这种极简的音乐之外,脑海中有没有对另外一种类型的音乐的想法?想要去把它实现的。
周云蓬:我会的乐器很少,只会吉他。吉他并不太善于讲故事,中国的三弦,或者中东的乌德琴,他们都很适合讲故事,还有西藏的那种琴,唱一段,弹一段。可是我不会那些乐器,只会吉他,这也是一种局限。我的设想是觉得别的乐器更有意思一点,可以尝试用一些民间乐器来表达,或者是快板大鼓,真像讲故事一样的。
音乐肖像:您有自己比较偏爱的民间乐器吗?想要去学,或者已经感兴趣了?
周云蓬:现在主要是没有时间练,我前年去土耳其买了一个乌德琴,但是不太好弹,每个乐器进入它都必须花大量的时间,跟它熟悉,不是说像丽江卖手鼓的,拿过来敲两下就带回家了。将来节省一点时间,还是愿意学更世界性的乐器,竖琴,乌德琴,二胡就没有兴趣学。
音乐肖像:乐器可以代表一种情绪,您觉得乌德琴比较能够代表什么样的情绪?
周云蓬:其实乌德琴整体上是一种很古老的亚洲情绪,亚洲的情绪当然包括中国,但还是大于中国。但是可能更古老,比如说两河流域的情绪,还有它在最早的圣经时代的东西。可能亚洲最古老的核心还是两河流域那一带,充满流浪、驼队,与人群的迁徙。我在土耳其听的乌德琴音乐大多数是在讲故事,但是很忧伤。它的声线是很中音的那种,不像琵琶那么撕裂,那么明亮,乌德琴很暗。我估计应该是讲到迁徙、宗教、战争、居无定所,到处是沙漠各地,而不是农业文化的情绪。我觉得乌德琴是那种非农业的情绪,也不是草原,它可能是一种宗教的迁徙,我挺喜欢的。
音乐肖像:还是有一些宗教和民族的特色在里面。可以说有一丝的信仰在里面吗?
周云蓬:这个我也不好说,犹太人弹乌德琴,马拉河人也弹,土耳其人也弹,还有埃及人,他们是共同的。就像《圣经》和《古兰经》,它们的源头都差不多。我觉得乌德琴的历史比吉他早很多,是吉他的祖先,它可能有几千年的历史,甚至比基督教还早,或者比伊斯兰教。乐器是最老的,传达一种当年的情绪,并不是讲道理,不是说教。这个情绪的基因就存在乐器里,跟《圣经》跟《古兰经》是不一样的,是最本分最古老的,在文字之前的情绪。